靶场的小路
深秋了。早晨，绵延的山峦上都已经缀了薄薄的一些细雪。晨光穿透云层，倾泻在积了雪的群山之间，裹着山中成片的杨树林。天蓝，云白，山如翡翠，飘絮流岚，随意瞟上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。
部队早点名，“一二三四”，呼号声在山沟里回荡，然后豪迈的四散飘去。没有人在意，几片叶子落在人群里。围墙边的杨树上，一群鹦鹉开始为了一天的吃食而纷飞忙碌。
单位里最多的，是一人抱不拢的杨树。
一棵挨着一棵，环绕营房，默默生长。若是在夏天，它们是最沁人的那片绿荫。而现在，它们落尽了自己的叶子，剩下孤零零的枝丫，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白，直直的向穹顶刺去。杨树也要开始为了冬天而沉静。
也许以前它们原本生长在山上，在它们还是小树苗的时候，单位的营房修好了，某位领导说：“营区里种上树吧”。于是战士们从山上把它们一株一株的选好，又一株一株的背回来，房前屋后、道路两边，挖坑、浇水、剪枝，这些小树苗就在单位里生根发芽，年复一年的生长。时光荏苒，新修的营房在空气中老化、剥落，就像杨树的树干，年复一年的皲裂，渐渐的布满沟壑。和官兵们一起，静静守卫在高原的边防线上，成为那一道永恒的绿。一道裂痕，就是一季风霜雪雨的记忆。新叶长成，一茬新兵入伍；最后一片叶子落下，一群老兵离队。
当新兵不再稚气，树苗也将长成栋梁。它们也见证了我许多年的成长。
十月的林芝，夏天的燥热已经褪去，傍晚时候的温度是最宜人的。吃过晚饭，和排长一起走出饭堂，时间尚早，他提议一起去靶场走走，我于是欣然同意前往。
步行到靶场需要二十多分钟，这给了我回忆过去的时间。
经过一个水泥场，地面尚且平整，只有一角陷了一块下去。这是我们曾经训练队列的地方，新兵连，齐步、正步、跑步，在家时随便走的步子，到了这里，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走好，步子都被条条框框和动作要领框住了。走个路，脑子里要想着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，自然很不适应，经常闹出同手同脚的笑话。刚开始新鲜，见别人做错了觉得好笑，自己走错了又万分窘迫满脸通红，后来见多了也就都不笑了，然后再也没人走错，因为我们都已经被操练成了真正的新兵。
我站在水泥场上，新兵连班长的口令声突然闯入我的耳朵里，“向右看--齐、向前--看！”。班长对我们说“队列都走不好，你就不是个合格的兵”。我回头，身后只有满地的落叶和过往的足迹。
排长催我继续走。
围墙的铁门上着锁，无奈只能翻墙。来时的水泥路到了围墙就戛然而止，剩下的是一截很不平坦的土路。墙的外面是一条小溪，后山的积雪融化了，慢慢汇聚，顺着山坳留下来，小溪不深，水流平稳，质清澈，底下铺了密密的一层卵石，两边是茂密低矮的灌木林，看上去很有些诗意。只是这溪水却不能直接喝，山下的村子里，藏民家放养的牦牛牲畜都在这溪里饮水，劳动回来的兵们只是在这里接水抹把脸、清洗工具。
路被小溪截断。这里本有座木桥，用很粗的树干并联起来，横架小溪两端，有些窄，仅供人们来往。木桥年久了，身躯开裂、铆钉脱落，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，只能徒步走过，是不敢开车从桥上过去的。有一年雨季小溪涨水，冲走了木桥，于是单位抽调人手又修了一座新桥。在原本的桥基上砌了基石、夯上水泥，在基础上加宽加固，部队最不缺力气，加班加点，两天就竣工了。现在不单能走人，车子也能顺利通过，丝毫不用担心桥会塌。
过了桥，入眼弥望的是路边绵延的灌木，多数植株矮小粗壮，且都长着尖刺，有些开着白或黄色的花，偶尔会有蜜蜂掠过。被这些刺扎一下，虽然无毒，却也能又痛又痒难受上一中午。虽然在这里生活了这些年，我却只认识青冈木，叶片厚而硬，边缘多短而尖的刺，果实和橡子很像，树干质地细密坚韧，工兵锹使劲砍上五六下，几乎伤不到树干几分，是制作工具的好材料，不易折断。以前单位组织我们来挖青冈木，先用锹和十字镐把树根部的土掏空了，再使锹斩断根系，然后整棵树搬上车。可是这树根也是出奇的硬，对着一点砍上几十下才能将其斩断，震得人手软吃力虎口发麻。
高原恶劣的自然环境，造就了这里的植物坚韧顽强的品质。
植物们接踵生长在路的两边，竞争着每一缕阳光和营养。
通往靶场的这条路不知道被人走了多少年，承载了多少人的脚步。
我们两个人抬脚、落脚，我看见一棵青冈树的种子从树上挣脱，“呼呼”的向地面砸去，落地了，“嘭”的一声，归于平静。
野桃树很大方的把自己的种子在路面上铺了一地，空气中弥漫着果实熟透的香甜。
蕨类植物将它们的孢子抖在风里。
两只蓝尾雀降落在路边的石头上，一蹦一蹦的，互相点头，又分头寻找虫子去了。它们的尾巴在夕阳里闪烁着浓酽的蓝色光芒。
偶尔两声鸟鸣。
这一切都进行的如此静谧。
再往前的路变得有些坎坷，村民在山上取石头，把一块块的山石砸碎后，装车运走，石块多用于造房子、修围墙，于是这里的路面被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辙印。
此刻，路的右侧是刀削斧砍的山壁，左侧，是一道山崖，山崖下面就是村子和农田了。藏区群众的房子多用白色的理石所砌，窗沿和门框上都飘着哈达，房顶盖上红色的铁皮，显得喜庆，一居两层，遮风挡雨十分牢固。从单位到村子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，曾有机会去一位藏乡家里小坐，他吩咐老伴特地为我们做了一壶酥油茶，茶杯满满倒上一杯，入口醇香，带着一丝咸味，有一股很浓的牛奶香气，酥油茶制作简单，材料质朴，却是藏族同胞一日三餐都离不了的，也是家里最好的待客饮品。
长在田垄上的核桃树已经尽数落去了叶子，剩下虬须一般茂密的枝丫，张牙舞爪的指着天空，徒劳的想抓住什么，远远看去显得有些狰狞。
地里原本种着青稞，现在早已收割完毕，仅剩一截截的麦茬，寂寥的守着这片生养它的土地。
两个人边说边走，二十多分钟的路不觉已到了尽头。脚下就是靶场了。
靶场是山谷上的一片空地修成的，算不上多宽阔，但足够容下整个部队。原本的靶场很简陋，就只是一片空地，打靶的时候带上铁锹和麻袋，就地取土，做成沙包，往地上一放就是临时的依托物了。后来大修了一番，开来挖掘机对凹凸的的地面进行了平整，又填了一个高高的射击台，水泥砌成的依托物取代了沙包，麻袋也就退出了舞台。一茬一茬的官兵来来去去，把这块土地走的越发平坦。
最喜欢打靶的时候。一匣子金灿灿的子弹发到手里，然后喊着呼号一本正经跑到自己的枪位前，枪身冒着冷光，散发淡淡的枪油味，是这些年最熟悉的味道。
一颗子弹，那么小，那么轻，要经过多少时间的隐忍，才能迎来被上膛击发的那一刻。瞬间的辉煌，却足以铭记一生。
远处的山谷里，几只山鹰盘旋着落进灌木丛。
排长捡了一堆弹壳，有的尚好，阳光下熠熠生辉；而有的已经锈了，褪去了原本闪耀的光泽。排长要带回去做成工艺品，我对此不感兴趣，自顾欣赏着眼前的景致。
天色渐暗，我提醒他该回去了，他将那一堆金属装进裤袋，走起路来叮呤当啷的响。
核桃树的影子在斜阳下越发显得狰狞，暗夜下看不清田里成片的麦茬，也看不见那两只蓝尾雀了，它们早已飞走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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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2-9 11:15: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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