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像块沉默的磐石,脊梁永远挺得笔直,手掌布满经年劳作的茧子,连说话都带着磨砂般的粗粝感。他从不轻易流露情绪,直到那年我在手术室门外,第一次看见他眼里滚落的泪,才惊觉这座沉默的山,原来也藏着奔涌的泉。
那年我摔断了腿,被推进手术室时,父亲攥着我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他想说什么,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挤出一句 “别怕,爸在外面等你”。无影灯亮起的瞬间,我瞥见他转身时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。四个小时的手术像一场漫长的跋涉,当我被推出来时,走廊里围满了亲戚,唯独父亲缩在墙角的阴影里。他背对着我,花白的头发在白炽灯下泛着微光,肩膀一耸一耸的,像个迷路的孩子。母亲轻轻拍他的背,他才猛地转过身,脸上的泪痕在皱纹里蜿蜒成河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,没有声嘶力竭,只有压抑的抽噎,像老旧的风箱在漏气。他伸手想摸我的脸,又怕碰到伤口,手悬在半空,指腹的老茧微微颤抖。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……” 他反复念叨着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后来听母亲说,父亲在我进手术室后,就一直靠着墙站着,手里紧紧捏着我换下的带血的衣服。护士来送缴费单,他接过来时,单子都被攥出了褶皱。“你爸啊,看着挺硬气,心里比谁都软。” 母亲的语气里带着心疼,“他偷偷去洗手间洗了把脸,回来眼睛还是红的,怕被你看见,就躲在墙角。” 我这才想起,父亲年轻时在工地扛水泥,肩膀被压出了血泡,他咬着牙一声不吭;奶奶去世时,他跪在灵前,脊背挺得笔直,只在深夜里独自坐在门槛上抽烟,烟头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原来他不是不会哭,只是习惯了把眼泪咽进肚子里,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柔软的心。
去年冬天,我带着孩子回老家过年。小女儿嘴甜,抱着爷爷的脖子撒娇:“爷爷,给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嘛。” 父亲愣了愣,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孙女的头发,眼神忽然变得悠远。他讲起自己十二岁那年,背着半袋土豆走三十里山路去镇上卖,中途摔进了雪沟里,土豆滚得满山都是。“那时候啊,你太奶奶还在病床上躺着,等着这点钱抓药呢。”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我趴在雪地里哭啊,不是疼,是怕,怕没钱给你太奶奶治病。哭了一会儿,又爬起来,把滚远的土豆一个个捡回来,用衣襟兜着,一步一滑地往前走。” 他说着,眼眶慢慢红了,有泪光在里面打转。小女儿似懂非懂地用小手去擦他的眼睛:“爷爷不哭,宝宝把压岁钱给你。” 父亲被逗笑了,眼泪却终于掉了下来,落在孙女的手背上,像一颗滚烫的星。
我忽然想起自己上大学那年,父亲送我去车站。他帮我把行李扛上火车,又反复叮嘱我 “好好吃饭,别舍不得花钱”。火车启动时,我从车窗里看见他站在站台上,身影越来越小。直到火车开出很远,我回头望去,隐约看见他抬起手,在脸上抹了一下。那时的我以为,父亲只是在挥手告别,直到多年后看见他在手术室门口的眼泪,才明白那抹手的动作里,藏着多少不舍与牵挂。
父亲的眼泪像陈年的酒,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让你品出岁月的滋味。那不是软弱,而是深藏在坚硬外壳下的温柔,是不善言辞的爱终于找到了出口。当他的眼泪落在我们心头时,我们才懂得,这座沉默的山,原来一直用自己的方式,为我们遮挡着风雨,流淌着深情。